作者:肖遥
人不会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觉。
我的高中是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五彩斑斓的教学楼群。暖阳的软光流过窗外的榕树,在课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教室的墙壁是那种老旧的淡灰色,在白亮新漆的不注意下悄然显现,上面布满了历年的划痕和青涩的笔迹。
我们的健康,是当时最不被自己察觉的富足。那是一种野蛮的、用不完的精力。可以在被解析几何折磨得头昏脑胀的下午,攥着乒乓球拍冲向球桌,在烈日下奔跑、冲撞、呐喊,直到汗水把校服浸成深灰色,紧紧贴在背上。可以因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争执不休,面红耳赤,下节课却又偷偷传纸条讨论晚上吃什么。好怀恋那个晚饭打球二选一的日落时分。
第二节课后,总会有人从书包夹层变魔术般掏出零食或者水果,在桌子底下悄悄分食。更有甚者在下课铃一响就直奔小卖铺踩着上课铃回来。传过来的半块威化饼干,带着对方手心的温度。晚自习下课后,我们三五成群,在昏黄的路灯下,哈着白气,向校门口晃悠,聊着毫无边际的梦想,仿佛这一刻的悠闲,就能抵消一天的疲惫。
情绪是六月的雷阵雨。一次模拟考的失利,一次友人间莫名的疏远,都能让天空瞬间灰暗。但安慰来得也同样直接——一张留在桌面上的、画着搞怪表情的纸条;或是父母端到书桌边那碗切成条状块状、恰好入口的、都是你喜爱的果切。没有如今社交媒体上精心修饰的“情绪管理”话术,只有最原始笨拙的陪伴,和身体在疲惫沉睡后,自我焕然一新的神奇修复力。
那时的健康,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背景色。它托着我们所有的敏感、野心、忧愁与狂喜,让我们误以为那具不知疲倦的身体和那颗能被轻易点燃又被轻易抚平的心,会是生命的永恒状态。
高考前夕的晚自习,班主任没有讲题。他让我们放下笔,看看窗外的夕阳。那天的火烧云艳,艳的染红了半边天,艳的好似要把穹顶烧穿!榕树被染成金红,街道上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远处工地传来隐约的敲打声。他慢慢地说:“三年真说是白驹过隙眨眼间,高一你们不以为意,如今倒是恋恋不舍。你们的未来各奔东西,但你们的起点在这,我在这。若是累了”他声音一顿,似是有些梗塞,“若是累了,不妨回来看看,看看我,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如这片火烧云般的青春!”
当时并不全懂。直到后来,一个熟悉的话题被提起,抬头四顾却无处宣泄,心里倏然一紧时;在深夜里被某种情绪淹没,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时拨通的号码时……那个黄昏才会不期而至。
我才忽然明白,高中时代馈赠予我的,远不止几张试卷上的分数。它慷慨地给了我一副最好的身体,和一套最初的情感免疫系统。它让我在最能承受的年纪,体验了最密集的悲欢,从而在日后漫长的磨损与消耗中,保有一份关于“健康”的原始记忆和坐标。那个坐标里,有永远喧闹的走廊,有跑完一千米后喉咙里的血腥味,有晚自习时忽然停电全班爆发的欢呼,也有朋友分享耳机时,左耳和右耳流淌着同一首歌的微暖。
如今,再见那片震人心魄的火烧云,身边少了挚友相伴绕着操场拌嘴散步的片刻闲暇,耳边少了校园广播悠远而充满生机的播音与音乐,手上少了挥洒汗水与激情的乒乓球拍,那时没带相机却能牢记那一刻的岁月静好,而现下只是举起手机记录下匆匆离去……我其实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返回那个“故乡”。
高中生活如此鲜活,每每想起都如火烧云般侵占我的脑海。它在提醒每一个后来的、或许正感到耗竭的我:我曾那样富有过。而你终其一生要做的,就是带着那份古老的、青春的健康记忆,在往后的风雨里,学着再次肥沃自己的土地。
(一审:刘彦妤 二审:周小明 三审:周虎)